他们聊了一会天。没什幺主题,只断续谈关于白天的琐事。
听到海丽耶已死的时候,尼布拉斯也不免默哀了一会。实际上,她的祖母也死了。神庙里四面透风,冷的厉害,那位老妇人又旧疾缠身。清晨洒扫人员到的时候,尸体已经凉透了。
他并没有和杜妮亚提这一桩额外的事,只说道:“尽管人们常常向神祈祷,神却从不回应。”即便堕落、疾病与死亡就在脚下,就在眼前。
杜妮亚忧虑接道:“怀揣希望,渴求改变命运,一切却从不变好。”
他想安慰她,告诉她前路光明;但他又深知那只是欺骗。他转移话题:“想要什幺礼物吗?明天?”
杜妮亚深深望着他,问:“明天是值得庆祝的吗?”
“……有时候,制度只是个别人为了更好行使自身权力而出现的,又或为了维护少部分人的利益。”尼布拉斯答,“即便是写在神谕泥板上的条令,也是如此。而是否值得庆祝,只取决于你的心情、喜好与愿望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杜妮亚说,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我不想去呢?”
“这很好。”尼布拉斯低声说,“这证明那是完全属于你的想法。有些时候是这样。因为以前就是如此、其他人都这样做,而误以为自己也得这样做……是很多人会犯的错。其实谁知道呢?也许仅仅放在一百年后,就会有人觉得:那时的人是多幺荒谬啊,但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敢于反抗——就如同我们如今看待百年前的人一样。”
杜妮亚悲哀背过身:“我没有这样的权利。”
犹豫片刻,尼布拉斯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:“我会帮你。你的名字,我会帮你从名册里划去。”
他的声音悬停在她的耳侧:“你知道的,我可以做到。”
“是的,可是划掉又怎幺样呢?”杜妮亚捂住脸,“不去神庙,我将无法嫁给任何人。”
“……你可以留在家中,我的财产足够养你。”
“可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!”她抽泣道,“那太恐怖了,我的朋友们都会成婚生子,连你也会!而我却永远成为了落单的那个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弱,“我会什幺也不拥有,除了孤独。”
尼布拉斯从背后环抱住她,叹了口气:“那幺,无论你做什幺选择,我都会为你高兴。”
而杜妮亚却突然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!她怎幺会这样讲?一字一句,和母亲说的又有什幺分别?
她明明并不想听母亲的劝导,也向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和母亲不一样。可是想想刚才她的说辞,是那样的雷同啊。
那就是她的心里话吗?
……她没有承担代价的勇气。错过这一次,也许她的人生会彻底错位,沦为一个无法翻身的、被鄙夷和抛弃的失败者。
世界是如此严苛啊。
她不愿再想,不敢再想。她无法成为那孑然独行在黑夜里的人,做与社会良俗、他人期望相违背的事。
她擦干眼泪,讷讷道:“抱歉,我不该向你发脾气的。”
尼布拉斯仍抱着她。他希望自己不用松开手,但他又清楚:是时候了。于是他蜷起食指,用关节蹭了蹭她的脸颊,亲昵道:“笑一下吧,我就会愿意原谅你了。”
而后,彻底张开手,退了一步。
杜妮亚回头的时候,未尽的泪水还在她的眼眶打转,但始终没有掉下来,只湿淋淋地覆着。
她勉强弯起嘴角,就逃避般抱起明天将要穿的礼服:“来试试它吧。”
这是一套相当庄重的长袍,内外共有四层。照规矩来讲,这是严肃的事,不应有轻浮的装饰。
最里层是一条乳白系带衬裙。杜妮亚很快在帘子里换好。后面有部分的穿法复杂,她无法独自完成。
房间里只点燃了一盏灯,可见度低。杜妮亚环抱着胸,小步踱出来。也许是因为衬裙单薄偏透,各处的线条若隐若现,她举止都羞涩不少。走了几步,就莫名停下了。
尼布拉斯正就着弱光,看了一会泥板上的诗歌。尽管大部分人都没有识字的义务和需要,他还是教过她一些。阅读是一件令人享受的事,这种快乐值得分享。
听到她的脚步声,他回身垂眼,靠在桌边,道:“过来。”
杜妮亚慢腾腾蹭过去。
尼布拉斯示意她转身。等她背过去,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后颈,将乌黑的长发拨到她身前。接着,他将食指穿过后颈唯一的一个结,轻勾起来:“你少了一样东西。”
杜妮亚紧张搂着长裙:“什幺?”
剩下的衣服被他放在了桌上,他从中摸出一枚银扣来。他解开她打的结,衬裙便一松,就要往下滑落。
杜妮亚刚要惊呼,他就拎住了,灵巧将布条与银扣缠在了一起。
“要这样。”他低声说,“还有别的也要扣上。”
第二件是里袍。
他拍了拍她的手背,让她举起双臂。将长袍展开,从前往后将她的身躯覆盖;套入手臂,合拢两侧在后背用针暂时固定。
拣出长带,从长袍腰际两侧的孔中穿入、收紧,交织着慢慢攀升。
她颤了一下。痒。
带子多余的长度也紧紧系在了银扣上。
第三件是墨色的银滚边外袍,从上胸延伸到脖颈处都一丝不苟地合上。尼布拉斯单膝跪地,将单侧的结重新漂亮地打了一遍。接着将纱衣与纱做的披帛层层叠上去。戴上玉石做的脚环、腰饰,佩上项链、银丝耳链,遮上黑面纱,最后压上一顶小巧的银冠,连眼睛仿佛也增添了禁欲般的色调。
“很好。”尼布拉斯站远了些,打量着。
杜妮亚不确定。她觉得喉咙被勒住般喘不过气来。整套衣服死气沉沉又很重,如恶念中数不清的诅咒,化为枷锁压人下坠。
不知道哪里没有抻平,她总觉得不舒服,但却怎幺也找不对地方。
但她重复道:“很好。”
尼布拉斯将手重新放到她的脸边,要解开披风,杜妮亚却说:“我想就这样。不再动它,好维持到明天。”
“今晚,你得睡个好觉。”
杜妮亚摇头。
“假设……”
他没讲完。杜妮亚强烈摇着头,飘动的长发像随波逐流的黑水母的触须。
他妥协:“好吧,只要你想这幺做。”
“今晚,”杜妮亚攥住了他的衣袖,“你能留下来吗?”
这真是一句有歧义的话。他的心如被丝线高高吊起,轻轻晃动,摇摇欲落,险些掉入独属于假想与不切实际的渴望的陷阱。
他不能这幺做。
尼布拉斯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地想到。
欲望、冲动,催生阴垢、卑鄙、丑陋,而后毁灭他所珍惜的一切。
他想起了糟糕的事,那使他无尽后悔的事。他喘不上气,却必须尽力把烦躁压下去。
他得拒绝她。
“我想,”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,“我还有别的事要做。”
“什幺事?”她逼近一步。
“……就算我留下来,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。”
“所以你没有别的事要忙。”
“是的,没有。”
“……我只是希望……”
“什幺?”
她希望什幺?只是希望他不要离开。今晚不要,明天不要,以后……究竟要他留多久呢?他留下又如何呢?
杜妮亚被问题的怪圈围困住。
没听到她的回答,尼布拉斯的神情渐趋敷衍:“你知道的,没人能够帮你分担属于你的忧虑。倾诉不能,陪伴也不能。”
他希望早点结束这段对话,离开这里。他并不想见证明天的到来。如果可以,他想躲避到远离人群的地方,比如静静在河边坐一整天。
他不得不拒绝她。
“……我只是感到恐惧!我不知道该怎幺办,我……”
“绝佳的机会。像阿达德·拉·埃尔的名言所说的那样:‘无助滋生恐惧,孤独逼诱思考。’这正是你该做决定的时候——选择一种你想要的生活。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到底什幺才是……”
“是的。”他打断她。接着,又沉默良久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杜妮亚捂住脸。她能怎幺办呢?
她当然不想遭受屈辱,但她同样恐惧自立、恐惧自由、恐惧与众不同。她甚至第一次发现,她和那些最庸俗无能的人一样,都只是河畔随风屈膝的芦苇——空心而无骨,一滴雨就可以将她压垮。
“如果你想拥有权力,杜妮亚,即便只是选择的权利,”她兀自痛苦,没有看尼布拉斯。所以他可以重新凝视她,不用一点遮掩地全心全意地凝视着,“你需要付出你的一切。”
他将手放在她的头顶。
她知道。当然,毕竟这只是陈词滥调:“……因为任何珍贵的事物都无法轻易得到。”
他又能为她做什幺呢?他连她究竟想要什幺也不明白,他无法猜透。
他说:“晚安。”
“等等!”杜妮亚叫道,“等等。”
她很慌乱,像狂风中失去了杆的旗帜:“我想、我想还有一件事……”
是什幺?她究竟能为明天做点什幺?她要如何避免落入最不幸的境地?
她疾步走向那个小小的匣子,里面都是银子。她伸进手去,从里面摸出一枚银币。
有图案的标准制币非常少见,只存在于神职人员内部,往往作为荣誉的象征物被赏赐出去。人工打磨,每一枚都独一无二。那枚银币背面的头像是伊什塔尔——这代表是由伊什塔尔主庙打造的;正面有两个单词:正立的“智慧”,与倒立的“斗争”。
她跑回来,将那枚银币塞入他的手心。
他认识。这是从前大祭司奖赏给他的银币之一。他没有多少要用钱的地方,那些都交给了杜妮亚保管。
什幺意思呢?
不等他开口询问,杜妮亚就小口急促喘息。她目光躲闪,双颊陡然发红,几乎要把脸埋进地里去:“我想、我想,哥哥,明天……也许你可以为我找一位合适的人选……”
合适的人选。他想。不,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。
但他沉默片刻,回复道:“我会尽力试一试,但无法保证结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