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鸾的父亲是有名的巧匠,受当地豪绅压迫,赶工一面红木山水屏,心力衰竭,咳血而亡。
母亲本想带她改嫁,被祖母拦下。
院子里空荡荡,只剩下她们两人,奴仆欺主,不熟的叔伯上门吵闹。
祖母无声无息地去了,她才注意到家里这幺大,这幺冷。
她哭得呕吐时,叔伯占了宅子。
祖母还在床榻上,已有些腐臭,可她不愿离开,只有在祖母身边,闻着那怪异的腐臭才睡得着觉。
他们翻箱倒柜,无视生母的尸身,逼问她家财下落。
“她一个小丫头,能跑到哪里去?等找到房契,再把人卖了,给我们宝儿买扇排骨补补身子。”
她离开了,走时才发现院里那幺大、那幺冷。
她擡头望星子,漆黑的眼里没有光。
家越行越远,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。
·
尤煦经营一家绣坊,也常和父亲合作,是个温柔、待她很好的姨姨,收留了她和二丫。
尤煦教她们读书识字,她很黏着尤煦,总要待在她身边才安心。
白日里捧着很贵的书坐在角落里,听她教绣娘们针法技艺。
她和二丫都没有刺绣的天赋。
她喜欢画画、雕刻,二丫力气大、耐性足。
尤煦教她画工,又送二丫到药铺当学徒。
每隔十日,她围着尤煦转,要她带自己去接二丫回家。
二丫改了名,叫卿欢。
回来时是黄昏,尤煦带她们走那条有许多吃食的街,福生和卿欢从街头走到巷尾,一人拿半张芝麻饼,脖子上挂着自带的竹筒,里面装着新打的酸梅汤。
偷得两年时光。
·
白日里,尤煦在教福生画画,伙计来通报:“老板,来了个女人,给了我这个,说是您的旧识。”说着拿出块鲤鱼玉佩,要交给她。
尤煦只瞥了眼,便怔住了。
福生擡头看她,她回过神,面无表情地拒绝:
“不见。”
“好嘞。”
“姨姨,她是谁?”福生在她那里见过相似的鲤鱼玉佩,和这只像是一对。
“不重要的人,你这几日若见到和我相像的人,躲远点。”
“坏人吗?”
“很坏的人。”
福生默默记下,明日找卿欢玩时再告诉她。
深夜,尤煦摇醒还在熟睡的她,“福生,福生,醒醒。”
“呜……”
“快收拾东西,带几件衣服给卿欢,我们要出远门。”
福生瞬间吓醒,没有多问,把自己攒下的零花钱、衣服和发绳塞进行囊里,钻进马车。
尤煦叩响药铺的门,接走半梦半醒的卿欢,两个少女不安地抱在一起。
她驱使马车,往两个女孩的嘴里各塞了一颗甜果儿,拍了拍她们的头,“睡吧。”
·
醒来后,福生和卿欢不在马车上,而是卿欢打工的药铺。
蒙面纱的女人露出一双和尤煦极相似的眼,看人时,浑浊的眼珠在动,松弛暗黄的面皮却没有。她穿着厚重的黑纱,佝偻的身子一动不动。
像是附身泥塑的精怪,眼睛是活的,身体却是死的。
她一个眼神,银面的高大男人拎起卿欢,试图阻拦的药铺老板被他的剑贴着脖子。
他丢给老板一袋银子,两个人带着卿欢转身离开。
福生追出去,一路跟到她居住的院子,被关在门外。
她敲门大喊,门里走出个很凶的婆子,把她丢出小巷。
小巷对面是一栋很漂亮、格局很特别的花楼,尤煦像个物件般被押进去。她余光瞥见福生,露出被镣铐磨损的手腕,对她悄悄地竖起一根手指。
什幺都不要说。
福生和尤煦毫无关系。
福生不明白发生了什幺,昨日还好好的一家人,怎幺变成这个样子?
她的身体本能地往绣坊走……
没人在意一个小孩,他们讨论着今日发生的事:
“绣坊的老板原是端成案的残党。”
“不是残党,老板的母家是云州的望族尤氏,主家三年前因端成太子谋反被判流放……”
三年前……
福生想起,父亲三年前去世,那时正为太子制作寿屏。
哈……
眼泪大颗地滚落,福生边走边哭,路人对着她指指点点,是药铺的老板娘收留她。
福生在铺子里帮工,因为识字,她可以踩着嘎吱作响的梯子帮客人抓药。
她时常偷偷去看卿欢,从狗洞钻进去找她。
人的话和实际总有区别。
卿欢说还好,可福生直觉她不开心。
她教福生扎马步,福生带了几种药材教她认。
某个白日,福生装上各种药,溜去关押尤煦的楼。
她听见琴声,从院中的树爬上二楼,敲响窗子。
尤煦推窗,看见猴儿似的她,忽而笑出来。
福生见她笑,自己也笑。
向她伸手,喊:“姨姨。”
尤煦接她进屋,福生扑进她怀里,开口想说什幺,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,洇湿她单薄的裙子。
尤煦拍她、哄她,福生挣脱她温暖的怀抱,把背在身上的药箱打开,里面的瓶瓶罐罐上都有福生新贴的药名,全都给了她。
尤煦拿了桌上的糕点哄她,福生从未吃过这幺好吃的糕点,打包回药铺。
没多久,卿欢病了,尤熙要丢掉她。
福生将人捡回来,老大夫说,卿欢用了烈性的药激发身体的潜能,眼见着要熬不过去,开的药方中还差一味龙骨。
寒冬腊月天,不算繁华的城镇里,找不到足够的药。
猎户和采药人也不愿在风雪天上山。
她问出上次挖出龙骨的位置,进了山。
跌进一个很深的山洞,有蛇在冬眠。
她发现被人挖过的痕迹,找到陈旧腐朽的骨骸,是卿欢的救命药。
福生走不动,风雪刮她的脸,她忍不住地哭,眼泪鼻涕不争气地流,又不敢出声,怕吵醒冬眠的野兽。
下山的路陡,她半摔半走,滚出了冰雪覆盖的山。
·
“福生……福生……”
谁在唤她?
“福生……福生……”
头好痛,眼睛也睁不开,好像有人在唤她。
“福生,福生,快醒醒,那个女人要抢走卿欢!”
谁,究竟是谁在喊?!
头好疼,眼睛也睁不开。
“福生!福生!你这个坏女人,我不要跟你走!”
手指在动,她拼命睁开眼。双腿被木板固定,她翻身跌落,爬到门口——
那个女人又来抢卿欢。
她张嘴,却说不出话;她用力,却越不过门槛。
卿欢被女人带走,到头来,她什幺也没有留下。
福生双腿骨折,伤了根本,修养许久才出门。
狗洞被堵,她尝试爬树翻墙,忽而头晕目眩、手脚发软,从枝头骤然跌落。
肩膀被树枝打痛,掉进结实的臂弯。
福生晕乎乎的,有一道很近的男声问她:
“小姑娘,你家人在哪?”
福生呼吸不畅,抓紧男人的衣袖,用力吐字,眼睛忽然间什幺也看不到。
“夫人……夫人……”
明鸾睁眼,是个不认识的仆妇。
不是她。
真是个糟糕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