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之期很快便到了。
云窈起得极早,天色尚未全亮,晨雾漫在街巷间,灰白色的,冷得像水一样从衣领灌进骨缝里。
她穿了一身极素的蓝灰色粗布衣裳,长发挽起,覆了一层淡色纱帽,耳垂上什幺也没戴,脸颊因风寒泛着点细红。
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,一路都没让仆人跟着,只说是去给白夫人庙里还愿,旁人不敢拦她。
马车驶出城郊时,道旁已是荒野冷林。她坐在车内,手指攥着膝头的布料,指尖泛白。车轮滚过石子时,她忽然皱了皱眉。
总觉得,有人跟着她。
她让车夫停下,说想透口气。回首望去,却只有几只飞雀被惊起,一路上冷清得很,荒草拂到膝头,连虫鸣都被晨风压得沉静。
车夫年约四十,嘴角带着点老油子般的笑意,似是无意道:“小姐这趟出门,可别是为着什幺大事?这地方……可不常有人来。”
云窈目光一顿,眼睫一垂,唇角挂了淡淡的笑:“还愿罢了。那年我母亲病重,是在这寺庙许过愿的,香火虽冷,但总归应走一遭。”
语调温软,带着点喉间的沙哑,却极有分寸。
车夫听得一愣,也就不敢再问,只嘀咕了句“小姐也是个有心的”,驱车继续前行。
寺庙早年荒废,如今只剩残墙断瓦。石阶上爬满青苔,庙门早没了,泥砖裂开大缝,缝里钻出一株梅树,细枝斜出。
她提着箱子,一步步往上走,步伐极稳。衣摆扫过石阶,只剩“沙沙”的轻响。
门口的那婆子早已到了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绸衣,坐在枯井边,正嗑着瓜子,眼神贼亮。
“哟,大小姐果然守信。”她笑着站起来,那笑意像湿木头上的火星,隐隐的、燎人。
云窈没说话,只一手将行李箱重重地摔在她脚边,扬起的灰尘扑了婆子一脸。
“钱都在里头。”
婆子贼兮兮地扑上去,忙不迭打开,见那一包包银票实打实地码着,眼都笑成了缝。她摸着钱角儿,捧起来闻了一口,像是在闻什幺香气。
“这就对了嘛,云小姐果然识时务。”她边翻数边叼着瓜子皮,“白府的脸面,不就是靠你撑着?要是这张脸真叫人认了出来,啧啧……那可就热闹喽。”
云窈站在晨雾里,眸光冷得像清晨池水,衣袖拂了拂,似在拂掉什幺脏东西。
“我说过,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地。”
她语气淡淡的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厉。
那婆子啐了口,“知道知道,这不我也挑了个没人烟的辰光,瞧这周围——荒得跟狗都不爱来。”
“嘿,真香。”婆子拿着银票重重地闻着几口。
她又擡头看了云窈一眼,眼珠转了转,忽地笑得意味不明:“不过呀,窈窈小姐,咱也不是头一回见了,你说——这些银子,够我闭嘴幺?”
云窈眉心轻蹙,语气却温温的:“你还想要什幺?”
“镯子、耳坠,那些都好说。”她咧嘴一笑,“不过我想着啊,你白家那位哥哥,可不是个寻常人……你这身份要是露了,可别说是我心狠。你多给些,也算是给自己买个踏实。”
她说着,眼睛不安分地往云窈腰间看。
云窈听罢,忽然勾了勾唇角,笑极淡,像冬晨冰水拂过水面,漾不起半点温。
“既然你贪心,那我就多给你一点。”
她弯腰,从包里拎出一个绣着碎金花纹的小包,解开绳结,倾斜着一倒——
哗啦一声,地面顿时铺满了细碎的金饰。
金镯、金链、金耳坠,还有一对掐丝点翠的簪子,全都亮得晃眼,滚落在地上,在清晨斜斜的光线里泛着沉沉的金光。
婆子眼睛一下子亮了,像见了命根子似的扑过去:“哎哟我的亲娘诶……这是哪来的宝贝啊……”
她手忙脚乱地蹲下身,一边往怀里塞金子,一边还嘴上念叨着:“我就说,咱俩还是有缘的……窈窈小姐您就是通透,比你娘可大方多了……”
她话还没说完。
云窈站在她身后,静静地低头看着,掌心一条细细的金链垂下来,指间捏着那链尾尖锐的一节,突然缠上了婆子的脖颈。
只一瞬,婆子仿佛察觉了什幺,刚一回头,喉咙里刚挤出半个“啊”字,整个人猛地僵住。
云窈皱着眉,已然将链子绞紧,指节用力扣死,手中另一只藏在袖内的针筒在刹那间刺入她颈侧,一股清透的液体缓缓推入。
婆子瞪大眼睛,嘴角痉挛,挣了两下,手指拼命想抓地上的金子,却渐渐没了力气。
下一瞬,她像块破麻袋般倒在地上,身下那堆金饰被压得叮当作响,滚落的耳坠划过石阶,发出清脆一声,随风滚得老远。
云窈站着没动。
她指尖还在颤,握着那条链子的手几乎失了知觉,唇色泛白,连呼吸都带着几分迟钝的紧绷。
良久,她垂眸看着地上的人。
那婆子翻着白眼,口角还有余温未散,胸膛一动不动。
她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,像是将整颗心也一并吐出来似的。
这个地方是她挑的。
荒山野岭,废庙残瓦,连附近村子都早搬迁了,再远些便是乱坟岗。
时常有人烧地、烧稻草,偶尔哪户农家放一把火,也没人管。
寺庙着火——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。
云窈半蹲下来,从包里取出酒精、煤油与火纸,一一摆好。
她穿着的粗布衣摆沾了尘,素净的小脸没什幺血色,可眼神却极冷,没了平日的柔意与温驯。
她将庙门拴上,打开油壶,慢慢将煤油倾洒在香案、角落的破木上,又点了一炷旧香,香烟袅袅升起。
她站在庙外,风掀起她的衣摆,面纱之下,唇线绷得极紧。
一点火星跃起,落进香灰之中。
“砰”的一声,木梁骤然燃起。
火光在庙中腾起,如蛇蜿蜒,如狐跃枝,顷刻间便吞没了整座废庙。她眯了眯眼,火焰映在瞳仁里,却像是新的开始。
她站了许久,直到火舌舔上庙檐,烟雾冲天,才转身而去。
立在远处,望着那座废庙在烈焰中崩塌、倾颓,最后化作焦黑灰烬。
自己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——但这不是害怕,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解脱。
山风从林间拂过,将她的衣摆吹得微微颤动,她却一动不动,只是慢慢蹲下身,在庙后林地间的一株老槐树下,拨开早已挖好的浅土。
那是她昨日深夜偷偷踩点埋好的地方。
她将那重新收拾回来的行李箱埋进去,里头还装着尚未交出去的几件金饰,还有那只翡翠玉珮。
埋好时,她戴着手套,手指仍微微颤着,指节发白。
她用力拍实泥土,最后盖上一层落叶,又将石块码好,确保那处看不出丝毫痕迹,才缓缓起身,长长地吐了一口气。
转身时,她低头理了理面纱,包里的枪依旧安静地躺在里层夹层,冰冷、沉稳。
回程的路上,她原先的车夫应当等在山下。
她远远地便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篷马车,停在树下阴影里。晨雾尚未散尽,马蹄不安地轻踢地面,发出清脆的“哒哒”声。
车夫站在马旁,戴着斗笠与口罩,只露出一双眼,姿态笔直。
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。
目光落在那车夫身上——
哪里不对。
她眼神一凝,那人的眉眼看起来……比原先年轻了许多。
尽管戴着口罩,可那眼角的皮肤细嫩、骨相线条也不对,甚至连站姿都少了原先那份老仆惯有的拘谨。
她心头“咯噔”一声。
没有露声色,只是缓步走近,右手已悄然滑向包中夹层,指尖搭上那把冰冷的枪身,微一用力,就要抽出。
可那人动作比她快。
快得几乎没有任何预兆。
一道黑影猛地扑来,力道极大,像铁箍一般,一手扣住了她的脖颈,另一手死死压住她持枪的手腕。
她眼前一花,只觉后脑猛地一震,整个人被抵在了马车边的车辕上。
“咔哒”一声,枪口抵上了她的太阳穴。
“别动。”低哑的男声在耳边响起,气息贴得极近,透着点压低了的狠戾与克制。
云窈身子一僵,脑中一瞬空白。
她被他制得死死的,无法转头,只能从眼角余光看见那一截冰冷枪口贴着她太阳穴,隐隐透出一丝金属的寒意。
她手指还搭在枪上,却根本无法再动分毫。
“你是谁。”她咬着牙,声音发紧。
那人却像是笑了一声,低哑地在她耳边道:“合作幺。”